日本電影《國寶》女性群像：被排除的「內助之功」，還是藝術背後的強韌守護者？（有雷分析）

由李相日執導、改編自吉田修一同名小說的電影《國寶》，以歌舞伎界為背景，講述兩位男演員在「女形」藝術與家族血統中掙扎、競爭、共鳴的故事。作品探討了「技藝」、「血脈」、「宿命」等深層命題，也呈現出日本傳統文化中對身份與性別的複雜觀照。

血統與舞台的矛盾：傳統體制下被「排除」的歌舞伎世家女性

在《國寶》中提到，歌舞伎非常看重「血脈」，因此像是由寺島忍飾演的母親或妻子角色，象徵著歌舞伎世家中的「內助之功」與「傳承的橋梁」。她們無法直接站上舞台，卻是讓舞台能夠延續的無形而重要力量。

有趣的是現實中寺島忍正是出身於歌舞伎世家，是歌舞伎名門「尾上家」的長女；父親七代目尾上菊五郎和祖父七代目尾上梅幸都是人間國寶，弟弟五代目尾上菊之助，也是歌舞伎演員。往現代劇與電影演員之路發展的她，曾獲得第 84 屆電影旬報獎最佳女主角獎、第65屆每日電影獎最佳女主角獎、第 53 屆藍絲帶獎最佳女主角獎以及第 34 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女主角獎…等多項大獎，顯示她不僅有血統也有天份，然而制度上不允許她登上歌舞伎舞台。這件事在她的訪談中多次提及，「我出生在歌舞伎世家，我也真的很想演出歌舞伎，但身為女孩卻讓我無法如願，這讓我很矛盾」、「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充滿掙扎」。一直到 2023 年，她才有機會擔綱主演《文七元結物語》，終於成為歌舞伎舞台上首位女性演員。

在《國寶》中，她飾演的是歌舞伎家族的妻子「大垣幸子」，也就是一位「身處體系之內，卻沒有登上舞台權力」的女性。這個設定幾乎是寺島本人真實生命經驗的鏡像，也因此她演出幸子時，不是「外人演日本傳統女性」，而是「從體系內部發聲的女性」，特別能理解被傳統框架束縛、卻仍愛著這個世界的矛盾，以及明白藝術之美、卻被排除於創造者之外的痛苦。

2012 年，寺島忍生下兒子真秀，真秀長大後也以歌舞伎演員的身份登台。由於兒子的父親是法國人，讓這件事在歌舞伎父系社會中再次掀起討論。她在《國寶》相關訪問中也曾提到「畢竟，擁有『血脈』本身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自己有時上台前也會緊張得發抖。這種時候，我會對著鏡子告訴自己『我的血管裡流淌著父親、母親和祖先的血脈，所以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劇中幸子這個角色雖沒有大尺度的獨立敘事，寺島忍卻以「情感張力」和「文化身份」的雙重角色凸顯了女性在傳統藝術體系中的位置。那股含蓄、隱忍、卻又滲出尊嚴與悲傷的力量，正是她作為現代女性對歌舞伎傳統的深刻回應。

男性「女形」的鏡像：被凝視與再現的女性符號

電影開頭直接地提到，歌舞伎由於經常涉及賣春行為，因此 1652 年正式禁止女性登台，而後成為純男性劇種，女性角色全部由成年男性（女形）反串。 這使得「女性」成為被模仿、被詮釋、被再現的對象。現實中的女性被排除在舞台之外，卻成為男性藝術表演的靈感來源；男性更透過模仿女性，獲得藝術上的榮耀與觀眾的凝視。因此，《國寶》裡的女性在劇情上雖然存在，但往往是「被凝視的女性」，而非「凝視的主體」。

其中，吉澤亮飾演的喜久雄在被逐出歌舞伎界後，到各地巡迴時，一次在舞台上演出女形，卻被酒醉觀眾以帶有慾望的眼神注視，甚至衝到後台來被扒開和服；在發現竟然是個男，又被狠狠揍一頓。可說是《國寶》裡關於「被凝視的女性」極具批評力的場景之一。

無法登台也以自己的方式發光發熱：清醒、堅韌的女性覺悟

喜久雄人生中出現的女性，包括春江（高畑充希飾演）、彰子（森七菜飾演）、藤駒（見上愛飾演）以及女兒，總共四位。雖說一方面是電影篇幅的關係，以至於女性角色的刻劃並非如此立體。她們的情感、選擇與掙扎，往往只是男主角藝術與人生糾葛的延伸，甚至成為男主角走向至高榮耀的犧牲品，然而她們絕對不是柔弱之輩，而是有著強韌的覺悟。

年輕時與喜久雄一起在背上刻下刺青的春江，算是在整部片中有描繪比較立體的角色。還記得做為新人演員剛出名的喜久雄向春江求婚，然而春江認為喜久身為演員，那一刻正是要往上爬的關鍵時期，因此她選擇拒絕求婚，表示會努力工作，成為喜久雄最忠實的支持者與金主，努力賺錢來幫喜久雄蓋劇場，讓喜久雄擔任主角。

確實，對喜久雄來說那是重要的時期，但其實是春江在面對光芒日漸強大的喜久雄退縮了，而身為女性的她，在這樣的傳統體制下永遠不可能與喜久雄並肩同行。在喜久雄出獄後進到丹波屋的那時候，春江看著喜久雄被花井半二郎嚴格訓練的、打到全身瘀青，卻依然興奮地談著排練的模樣，可以說是非常清楚喜久雄對歌舞伎的熱愛。這樣的她，不難預見喜久雄將會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一生賭在歌舞伎上，同時也深知自己是沒有辦法跟隨喜久雄到他心中追求的極致目標，於是她選擇後退一步，僅在背後默默支持喜久雄。

春江的選擇，讓觀眾看見女性角色在《國寶》中細膩且悲壯的一面。她並非被動，而是清醒地選擇了退後，那即是既理解愛，也理解自己無法被愛的現實。這樣堅強的春江，其實仔細回想起來可說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如果小時候沒有春江陪在喜久雄身邊一起刺青，可能沒有後來的喜久雄；尤其如果沒有下了決心的春江，絕對沒有可以順利「爬回來」的俊介（橫濱流星飾演）。

在那場「曾根崎心中」代演中，春江瞥見俊介因為目睹喜久雄精湛演技而跌入人生谷底的瞬間，深深了解到自己與俊介的靈魂都受了傷，於是春江才主動追出去，甚至當俊介含淚說出「我不是在逃」時，春江更能理解地回應：「我知道啊…」

俊介那一瞬對於春江的回應其實非常驚訝，但春江卻又一次輕聲而肯定地說：「我懂的。」這一刻，兩個受傷的靈魂因而開始互相共鳴。不僅讓俊介終於能將「我想成為真正的演員」這句一直不敢面對的話說出口，春江接住了這句話，牽起俊介的手跑離原地、跑離歌舞伎。這個「跑」，並不是「背叛」或「逃避」，而是讓自己從谷底重新開始。

文：迷迷音
照片提供：ifilm 傳影互動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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