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國寶》解析：是「恨」歌舞伎還是「愛」？傳承到底是血緣重要還是技藝重要？

日本電影《國寶》集結吉澤亮、橫濱流星、渡邊謙、….等日本影壇頂尖陣容，在日本票房已突破 160 億，更代表日本角逐第 98 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劇情講述跨越半世紀的世代交替與傳承，三小時的劇情毫無冷場，劇情一再轉折，也讓人為那不單是演「活」，更是「瘋」了的恐怖執著在在感到衝擊。「傳承」，是這門傳統藝術非常重要的延續動力，而「血脈」和「技藝」是兩項非常被看重的部分，因此在喜久雄（無血統的天才）與俊介（名門之子）年幼時，曾為了「為什麼是東半，不是半東？」這問題爭執，互相較勁「誰更強」。然而隨著歲月漸增，這門藝術的靈魂傳承早已不單只是血緣或技藝的問題，而是「要如何面對死亡？」，因此無論花井半二郎（花井白虎）又或是身為國寶的萬菊都強力以自己的方式，希望能將喜久雄與俊介逼瘋為魔，就為了能延續那片萬中選一的人才能看到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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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井半二郎（花井白虎）如何親自將俊介「推下懸崖」

喜久雄（吉澤亮飾演）在進入丹波屋之初，就是看到十多歲的俊介（橫濱流星飾演）與父親花井半二郎（渡邊謙飾演）同台演出〈連獅子〉。這齣劇講述的是白獅會將幼獅推入谷底，等待牠爬回來。

其實回過頭來看，花井半二郎第一次在立花家看到喜久雄時，大概內心就已經想好了這齣〈連獅子〉劇碼，因此堅定地在喜久雄出獄時接他過來做為地子用心栽培，同時也確實地對兒子造成刺激，甚至連代演的機會都給了喜久雄，讓掉落谷底的俊介選擇離家出走。

生命所剩無幾的他，等不到兒子回歸，只好使出殺手鐧，襲名「白虎」，讓喜久雄襲名「三代目 花井半二郎」，成為對兒子更強烈的刺激。這並非看輕兒子，而是對他的「試煉」，也因此在他吐血意識不明時反覆唸著的是「俊介」的名字，就是期待兒子可以真正明白演藝之道的嚴苛，並從谷底爬上來。

還記得他們年幼練習的時候，花井半二郎用力打自己的兒子矯正姿勢，對喜久雄卻是先用毛筆畫在背上解說，教不會才打，這看在兒子俊介眼中早成了差異，然而這仔細回想起來，卻是花井半二郎對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愛。

俊介雖成了「世上最不孝的兒子」，但靠自己的力量在多年後成為了貨真價實的演員，並回歸歌舞伎界，更被萬菊提拔、親自指教，爬上了父親所期盼的高峰。

與惡魔交換契約的喜久雄，不瘋魔不成活

萬菊（田中泯飾演）第一次見到喜久雄時，輕觸他的臉說了：「真漂亮的臉啊。不過啊，要是想當演員，這張臉可是妨礙。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的臉吃掉的。」身為人間國寶的萬菊可說是看得非常清楚，也因此在喜久雄被挖出私生子與黑道世家的八卦、被貶為連台詞都沒有的小角，所有人都以「搶走了先代的名號」的冷淡視線來看待這位「三代目」時，萬菊絲毫不願出手解救，正是為了將喜久雄也「推下懸崖」，等他自己爬回來。畢竟萬菊只有技藝、沒有留下血脈，所以才會希望能將「國寶」的身份傳承給喜久雄。

在襲名儀式上，當喜久雄牽著花井半二郎（花井白虎）的手步上舞台時，萬菊注視著他，然而喜久雄卻有些不敢直對上眼。尤其當白虎吐血倒下時，瞥見一旁的喜久雄卻只是一直哭泣著說「對不起」，這讓萬菊更加清楚，喜久雄根本沒有成熟到足以在沒有血緣庇護下好好繼承這名號，於是萬菊選擇首先提拔了「成為真正演員」而歸來的俊介，將喜久雄逼入更深層的谷底。

萬菊瞄到躲在一旁偷看的喜久雄，一邊對俊介說「你一定恨透了歌舞伎吧？沒關係的，即使如此，也要演。即使如此，也要站上舞台，這才是我們演員的宿命。」，卻也刻意讓喜久雄聽到這段話。這讓喜久雄之後雖被逐出歌舞伎界，卻也堅持把握各個演出機會，即使舞台再小，也要站上去演出。

在被逐出歌舞伎界之後，喜久雄與彰子一同四處巡迴演出。就像當年的俊介一樣，喜久雄也透過這段流浪巡演的歲月，將自己的藝技磨鍊得更加純熟。某場宴席上，被他舞姿與色氣迷惑的客人忍不住站起身，走近了他，甚至追到後台對喜久雄施以暴行。獨自在屋頂上喝得爛醉的喜久雄，被彰子狠狠地訓斥「你到底在看哪裡呢？」，彷彿迷失自我般，喜久雄喃喃道：「我……到底在看哪裡呢……」一邊哭、一邊笑，瘋狂地舞著，彷彿已失去了人性，但同時也意味著他的「藝」已被魔鬼逼到某種極致，讓人想起《霸王別姬》的張國榮。

喜久雄與俊介恨的是彼此，還是歌舞伎？

白虎死後，為了守護丹波屋與俊介的兒子一豐，喜久雄甘願背負債務；而俊介為了兒子的前途，親手將喜久雄逐出歌舞伎界。喜久雄曾憤怒地說「最終，還不是血的問題嗎？」然而在親自體會過那份孤獨與屈辱經歷過落魄的艱難後，喜久雄終於明白俊介的苦。正因為兩人都曾從谷底爬起，這份共同的經歷讓他們的靈魂產生了真正的共鳴，也讓他們事隔多年再次演繹〈二人道成寺〉。然而他們可曾真的恨過彼此？答案是否定的。正如萬菊所言，他們恨的是歌舞伎，恨那些傳統與血脈，也恨自己無法離開歌舞伎，於是最終依然再度回到歌舞伎的世界。

導演李相日曾在第38回東京國際電影節與山田洋次的對談中比喻：「兩人的人生就像翹翹板，一方上升時，另一方就貼在地面，這種情況不斷交替。兩人被自己無法掌控的人生糾纏住，最終大概會共享同一片風景。而這一切透過女形這個神秘的存在來表現，讓藝術的高度與美感更加凸顯。」電影後半段，當年黃金搭檔再次復出，卻從「東一郎與半彌」的「東半」搭檔，變成了「半二郎與半弥」的「半半」組合，意味著兩個人無論是的平等，也意味著「血脈」與「技藝」早已沒有孰輕孰重的問題。

有趣的是，被「血脈」庇護的俊介，終究被「血脈」詛咒，因糖尿病失去了左腿，因此在〈二人道成寺〉中眼看著脫一層皮就要變成蛇了，最後卻熬不過，上不了那座大鐘。儘管如此，他仍堅持登上舞台，與喜久雄共同演出〈曾根崎心中〉。

白虎曾說女主角「阿初」決心自殺的台詞有兩層意思，既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有與所愛共死的喜悅。此刻的俊介，也完全將自己投映其中，不僅是對「作為演員生命將盡」的恐懼，也是因為終於能演出屬於自己的「阿初」所感受到的幸福。在最後的最後終於能正面在舞台上以「自己的阿初」面對當年讓自己轉身逃走的演技天才喜久雄，這絕對是他人生巔峰的一刻。

另一方面，曾看著白虎在舞台上吐血還喊著「幕為什麼要拉上！」、一邊又念念不忘自己兒子的喜久雄，這次選擇守護著俊介演完整齣戲。這不僅是為了俊介，也是為了白虎。俊介和喜久雄兩人彼此支撐的身影， 正是「半半」的最終形態。

喜久雄生父的「血脈」傳承

不過話說回來，難道喜久雄真的完全沒有血緣的庇蔭嗎？還記得喜久雄的父親在面對最終決戰時選擇露出背上刺青以示決心，同時更低喃要喜久雄睜大眼睛將這一切映在演出，從而從容面對死亡。在父親死後，喜久雄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情即是「刺青」。透過刺青，父親傳給喜久雄的不是「天賦」，而是「為了極致而獻出生命」的命運。

刺青代表的是無法抹去的過去，不僅刻在皮膚上，更刻在靈魂裡。當然喜久雄也說過，背上刺青的圖案寓意為「報恩」，然而他同時也背負著這刺青，在虛構的舞台之中追尋真實，用自己的生命回應父親的方式而活。

黑道世家出生的他，因為有生父立花權五郎支持他練習歌舞伎，師父白虎讓他走上歌舞伎之路還傳名號給他，國寶萬菊將藝傳承給他讓他得以接國寶的位子。在喜久雄成為人間國寶的那一刻，已完整說明，藝術的傳承其實並非依靠血脈，而是透過「覺悟」與「代價」實現的。

文：迷迷音
照片提供：ifilm 傳影互動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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