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才影像創作者關根光才繼首作《我,為愛而活》後推出第二部劇情長片《難言之隱》,由全方位女星杏擔任主角,於 11 月 22 日正式在台上映。本片故事改編自北國浩二所撰寫之原著小說《謊言》,探討兒虐以及失智症議題。關根光才導演過去曾以短片作品《天時地利 》出道榮獲紐約短片影展最佳外語片殊榮,隔年獲頒坎城國際創意節青年導演大獎。 2008 年開始與國內多名音樂人、藝術家合作,推出多部 MV 及廣告短片,包括 Mr.Children〈 足音~Be Strong〉和 The fin. 〈Night Time 〉、〈Shedding〉…都由他執導而受到高度矚目。除了電影之外,也積極參與反戰、反核、難民等議題的藝術行動。隨著《難言之隱 》在 11 月初金馬影展台灣首映,關根光才導演也隨片訪台會影迷。趁著導演來台之際,迷迷音特別與導演進行對談,聊聊這部片與他的電影哲學。
===以下有雷===
ー可否先談談昨日參加金馬的感想?
每次去海外的電影節都可以看到海外觀眾們非常熱情,電影結束後都會有很多深入的提問,話題也很豐富,這讓我覺得非常有趣。相比之下,日本的觀眾似乎比較害羞,比較不會主動提問。至於這次金馬影展的觀眾,也讓我感受到大家對電影的熱情和喜愛,印象十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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ー有沒有甚麼樣的提問是讓你比較意外的呢?
雖然不能說意外,但很多觀眾會問「主角之後怎麼了?」這類問題,感覺很有趣;還有像是「主角會被判刑嗎?」、「法院會如何判決?」,這些角度的問題真的很有意思,讓我發現到觀眾的關注點很特別。
ー原作是《謊言》,劇本有針對現代狀況來調整,據說導演在寫劇本時也有跟原作者進行許多討論。「難隱之言」這片名相較於「謊言」顯得更為中性,也讓人可以想到背後可能會有什麼說謊的脈絡,而不會直接判斷說謊是負面的。當初如何想到這片名?
我一開始有在想標題可能要改比較好,所以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思考到底該取什麼樣的標題。如果用「謊言」當標題,觀眾看到時,可能會不自覺地將注意力放在尋找每個角色到底撒了什麼謊,這是很常見的反應,但我並不希望觀眾將太多精力放在尋找邏輯漏洞或是揭露謊言上,而是希望大家能夠直接、純粹地享受這部電影。說到「謊言」這個字,大家通常會先想到一個人主動撒謊,不過我覺得這部電影中的「謊言」與其說是撒謊,更多的是因為說不出口而隱藏了某些事情。「謊言」這個詞確實帶有一些負面的含義,它本身就暗示了一些不誠實或者不真實的元素,所以有這樣的印象也無可避免。然而如果用「隱瞞」這個詞,感覺比較不會那麼負面,反而更多的是強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和決定,這樣的隱藏可能是一種內心的掙扎,或是出於某種情境下的自我保護,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負面的成分,不過「隱瞞」這個詞的感覺更偏向於每個人某種程度都在面對自己是否要說出真相的抉擇。
ー導演自己本身對於謊言怎麼看待?
「謊言」這個詞為什麼經常被視為壞事?可能是因為在社會上或者在宗教中,有些標準和規範認為謊言是不可接受的。但其實「為什麼謊言會被視為不好的東西?」這個問題往往沒有被深刻討論。很多時候,我們習慣性地認為謊言就是壞的,而沒有去探討社會為什麼會對謊言有這麼強烈的反感。因此我同時也希望這部電影能成為一個引發觀眾反思的契機,去想想「謊言真的完全是壞的嗎?」。有時候,撒謊不一定就等於做壞事,或許背後有更複雜的動機和情境。這樣的思考方式,可能會讓人對「謊言」這個概念有更深入的理解,而不僅僅是將它視為一個絕對的負面行為。
ー導演曾說,比起讓演員完全抹滅原本的自我去變成角色的模樣,更應該去找演員跟角色間的共同點,來共感角色並加以演活這角色。好奇當初是如何選到杏來演出的?
我認為演員並不是要完全變成一個與自己全然不同的角色,而是從自己內心中找出一點點與這角色的相似之處,不管是 1% 還是 5% 的共通點都好,去將這一點展開,進一步膨脹,從而塑造出角色的個性或面貌。這樣的表現方式可以讓演技更有真實感,也更具可信度。
關於這次選角,我和工作人員會考慮演員的人生經歷,甚至是他們的個人背景,來思考他們是否能理解並表達出這個角色的情感?是否能在角色和角色之間創造出一種真實的連結?例如,在選擇「千紗子」這個角色的演員時,我會考慮她的人生經歷,而杏正好也有一個孩子,讓我覺得她應該可以理解角色的情感狀態。至於飾演「孝蔵」的奥田瑛二,他本人曾經有過照顧失智症患者的經驗,所以對這種情感的理解非常深刻。我認為在現實中有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會讓演員在表演上的處理方式有很大的區別。
至於劇中「拓未」這位小孩子的選角,我們進行了大量的試鏡,從眾多候選人中選擇了中須翔真來飾演。這個孩子的表現讓我感受到了一種與角色非常契合的魅力,無論是他的情感表達還是對角色的理解,都非常適合這個角色。雖然他的外表看起來比同齡孩子稚嫩,但內在其實比外貌更成熟,這種微妙的反差帶有一種神秘感,將純真又帶點成熟的感覺表現得很好。
ー據說為了讓演員的反應更真實,所以正式拍攝前並沒有太多的彩排,有沒有哪一場戲,演員的表現超乎了你的想像?
沒進行太多排練這點,其實是有意識的,特別是像千紗子這樣的角色,需要讓她保持在正式拍攝時的即興和能量。另外,關於小孩子的角色,我非常小心地避免讓他太習慣這一段拍攝而過度意識到自己是在演戲,這樣反而會失去原本的純真感。所以,我選擇不讓他看到劇本,也不提前告訴他該怎麼演,而是根據每個場景給他簡單的動作或是台詞的提示,讓他在現場自己發揮,這樣可以保持那種即興感和自然流露的表現。我也期待能透過這樣的方式看到演員超乎想像的表現。例如,有一場三個人一起做陶土的戲,基本上沒有彩排,只是簡單地決定了大概的情境,然後讓演員自由發揮,這樣反而可以激發出一些非常真實和動人的情感,不過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在我預想之中。有時候放手讓演員自由發揮,比較容易有意想不到的精彩出現。
ー據說在開拍前,導演有特地陪著奧田瑛二一起找了著名的捏陶老師拜師學藝?
奧田先生其實有一些非常藝術的特質,在拍攝木雕以及陶藝創作的畫面時,他也有不少自己的想法,甚至是想要自己嘗試一些創作。雖然「陶藝家」是很具體的工作設定,但我也想給他一點空間去表達自己的內心,而不僅是完成一個捏陶的「動作」。比如說,當他觸摸那些陶土開始創造東西的時候,他也需要思考,自己會想做些什麼樣的東西,並且透過這個過程來表達角色的心理狀態。我和他一起模擬過幾次,討論當角色處於困境、感到迷茫的時候會想創造什麼?這樣的練習讓他不僅僅是動作的執行者,而能夠理解這個角色在此刻的內心世界,也能讓這些看似簡單的動作背後充滿更多的情感和故事。
ー畢竟藝術創作也相當大程度反映了創作者的內心世界。
無論是捏陶還是其他形式的創作,確實能幫助人放鬆、讓內心平靜,也有很多人是為了讓心靈得到療癒才開始捏陶。尤其是像孝蔵這樣失去太太、上了年紀的角色,觸摸泥土、與大自然接觸,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可以幫助他尋找內心平靜和自我反思。
ー劇中第一幕孝蔵拿著槌子敲打木雕的畫面很有震撼力,也快速地顯現這角色的個性,覺得奧田先生真的很厲害!
整部作品大多是按照劇本順序來拍攝的。我們也是在拍攝奧田先生的第一場戲時,就覺得這應該能成為一部好作品。
ー導演似乎對於自然光的呈現也十分重視,拍攝時是否有什麼比較困難或驚喜的部分?
是否使用自然光會根據每個作品的需求來調整。這次拍攝中,我確實希望能夠盡可能地保留自然光,讓整個畫面呈現出更真實、自然的感覺。我認為,這樣的處理方式有助於讓觀眾更深刻地感受到故事的情感和氛圍,特別是在表現日本自然景觀的部分,因此和攝影師一致認為要以自然光為重。
使用自然光來拍攝的確會遇到一些挑戰,尤其是光線的變化會讓拍攝比較困難。不過,從我的經驗來看,並不覺得這些挑戰特別難克服,甚至也是因為有時間上的限制反而讓拍攝變得更有效率,也會讓畫面更自然。如果某個場景是在夜晚或需要特定燈光的情況下,那當然就需要額外的燈光設置,這也是不可避免。
ー據說千紗子拿刀給予男子致命一擊的戲,正好開始下起大雨?
是的,原本我們也有想過要這樣安排,不過在拍這場戲時竟然真的下起大雨,讓我們非常興奮。因為時間非常緊迫,所有的細節都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而這樣的自然元素有了很大的加成效果,讓整個場景更具不安感。我們在現場也盡可能地把握,把當時的下雨聲以及緊張氛圍捕捉至畫面中。
ー導演在廣告和 MV 等商業影像作品中,經常使用比較動態的鏡頭拍攝,這次電影則是相對靜態。由於片中鏡頭高度有點類似小孩子的視角,有點好奇千紗子死去的孩子是否也在一旁看著呢?
確實在拍攝商業廣告或 MV 時,通常會有很多動態鏡頭來增加視覺的衝擊力和情感的表達,但這次在拍攝《難言之隱》時,我故意選擇了一種非常靜態的方式,鏡頭幾乎不太移動,以讓畫面更具穩定感,畢竟無論電影的主題、日式建築和自然景觀的氛圍也都比較沉靜。因此我和攝影師商量後決定,讓鏡頭保持靜止,這樣才能讓觀眾更專注於人物的情感變化和環境的氛圍。另外有個比較有趣的,因為攝影師的身高比較矮,不過這反而成為了我們拍攝的優勢。拍攝時,從略低的位置來觀看場景,能夠創造一種「孩子的視角」的感覺,這種視角讓一切看起來更加微妙,給角色帶來一種隱秘的感覺。但是我並沒有具體設定電影是以「死去孩子的靈魂在一旁觀看」的視角來拍攝,更多是讓觀眾從一個比較低的視角去做無聲的觀察。
ー由於無論開頭或結尾都是以一個俯瞰空景來拍攝,所以不禁覺得或許死去孩子的靈魂也在一旁觀看著。
最後的結尾確實有一些隱喻的層面。我想以開放式結局讓觀眾能夠帶著自己的解讀來觀看這部電影。這種方式是有意設計的,尤其是關於法庭戲之後的那個場景。當然千紗子的行為就日本法律來說一定是有罪的,不過整部電影結束時,兩個角色的命運被「切斷」,沒有交代他們的未來會怎樣,這與原著《謊言》中的情節有很大的不同,因為原作書中有描述角色之後的命運。但在這部電影中,我選擇故意跳過這一部分,讓故事的結尾充滿了懸念和不確定性。
這樣的結尾,可以讓觀眾對兩個主要角色的未來有自己的想像和猜測。一些觀眾可能會認為那是描寫千紗子和拓未兩人的情感延續,或者可能會把那個畫面解讀為完全無關的陌生人和他們的孩子之間的關係,甚至可能有人覺得這是一個與主要劇情全然無關的場景。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感受去解釋,希望透過這樣的結尾,讓觀眾能夠自由地投射自己的情感和思考。那段結尾的情景,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對千紗子內心世界的某種表達。她的願望、她的未來,可能只是她自己對生活的某種幻想或渴望。這樣的開放式結局讓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經歷和情感來詮釋電影中的含義,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ー最後一場法庭戲真的很精采,看到拓未那率直的眼神,讓人忍不住流淚!
那場戲無論是杏或是中須,面對的壓力都是非常大的。特別是我們在這部電影中採用了一鏡到底的拍攝方式,兩位演員應該早就知道這一點,所以在拍攝過程中,他們很緊繃、專注力也非常強。在拍攝前我們也特意避免與他們交談,讓他們能夠更好地集中精力投入到角色中。法庭戲是整部片中最關鍵的場景,大家看過劇本也都明白這一點,杏應該也從一開始就把這個場景當作最核心的部分來進行角色的準備,甚至可以說是為了拍攝那場戲而參演這部電影。所以拍攝過程中,我們並不需要反覆強調這一點,大家自然就理解這個場景的重大意義。不過倒是中須,我認為他感受到的壓力更大,畢竟他還比較年輕。為了幫助他減輕這些壓力,我們也盡量創造一個輕鬆的氛圍,讓他能夠更放鬆、更專注地投入其中。對他來說,如何克服這種壓力、做出覺悟來演繹出那種心境變化,是至關重要的,他必須克服精神上的挑戰才可以演活這角色。所以我反而在開拍前也很期待能看到他的努力。
ー現實中正式開拍前感受到的壓力其實也就跟戲中要站上證人台前的壓力相呼應。
正是如此!
文:迷迷音
照片:迷迷音